一
本年度最后一天,,新年聯(lián)歡會在十樓會議室舉辦。節(jié)目表演中,,梁茂華突然從會議室側(cè)門走進來,,岳曉峰緊隨其后。他們走到前排中間,,那里有一個預留空座,。我坐在該空位邊,一看很意外,,來了兩位,,趕緊站起身先讓座。
岳曉峰朝我擺手:“曹副,,繼續(xù),。”我低聲問:“秘書長講幾句,?”“你代表,。”他回答,,“抓住梁書記精神,。”他這句話把我扔進了油鍋,。
今晚聯(lián)歡正式開始前,,岳曉峰給我一個電話,,稱梁茂華找他去談事情,可能會拖點時間,,讓我們不要等,。根據(jù)該指令,聯(lián)歡會準時開場,,未曾拖延,。
此刻領導終于光臨,居然梁茂華也隆重到達,。岳曉峰是常委,、秘書長,辦公室口的直接領導,,自當?shù)綀?。梁茂華比較特別,作為市委書記,,組織與工資關系都在本辦,,當然也算本口人員,但是身份特殊,,不能視同大家,。聯(lián)歡會前我曾通過跟隨他的另一位副秘書長敬請領導光臨,這是常規(guī),。反饋回來的信息是他有事,,不能來,沒有更多交代,。不料此刻他突然來到,,與部下同樂。
按照岳曉峰要求,,我拿一支麥克風上臺做“重要講話”,。這個話本該由岳曉峰在聯(lián)歡會開場之際發(fā)表,恰逢他被書記叫去,,未及先說,。其實此刻到達再說也無妨,畢竟是單位活動,,無須那么嚴謹,。
但是他指定我代表,我只能越俎代庖,。我是副秘書長,,目前分管機關事務,聯(lián)歡會這類非重大事項歸我負責,,此刻不能不上,。我心知這種時候說什么都不合時宜,,特別是本人分量較輕,怎么講不重要,,但是必須講,,還要“抓住梁書記精神”。按說書委書記本人在場,,其精神讓他自己說當更為準確,,可惜只能由我勉為其難來“抓住”,我得按照他近期的若干講話和提法去努力理解與表達,。幸好那些我都相當熟悉,,因為在我工作業(yè)務范圍內(nèi),。
我意外發(fā)現(xiàn)我剛往臺上一站,,梁茂華就把臉轉(zhuǎn)開。我一說“尊敬的梁茂華書記”,,他那張臉頓時拉下,,反應非常明顯?!坝心敲醋鹁磫??”他插話問。聲音不大,,卻清晰可聞,。我非常吃驚,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,。
梁書記在本市有“梁大領導”之名,,亦稱“大梁”,一把手,,個性鮮明,,為人強勢,只要他在場,,總是主動一方,,掌控一切。這位大領導有插話習慣,,我在私下里管那叫“批注”,,無論聽匯報或者開大會,他隨時可能突然打斷別人,,插進“批注”,。要是趕上不高興,他會窮追不舍,,把對方當個靶子,,誰越抵擋他越要追著問,,直問到對方無言以對。
此刻一聽他拿“尊敬的”說事,,我便感覺緊張,,不知道該怎么回答。所謂“尊敬的”之類名堂并不是我發(fā)明的,,這種格式眼下已屬通用模塊,,發(fā)言者說話前把場中最重要、通常是職位最高的某位或某幾位“尊敬”一下,。這有多大不對,?拿這個詞吹毛求疵有點奇怪。
面對這種厲害領導,,最好迅速逃離,,或許有助脫身,避免成個靶子,。問題是還得“抓住梁書記精神”,,岳曉峰當面交代,如果我沒有執(zhí)行,,可能就是問題,。
我只能繼續(xù)站在那臺子上,用比較直接的語言,,相對簡略的方式,,復述了有關“三大關鍵,四大平臺,,五大手段”等等,。這是當下本市發(fā)展新格局的標準表述,為梁茂華最先提出并最終拍板確定,。我們在私下里管它叫“三四五”,,它在本市出現(xiàn)頻率非常高,報紙電視沒有哪一天不涉及,,以至機關里只要伸出三根指頭,,大家就知道是在說這個。
盡管耳熟能詳,,真要將“三四五”說完整也不容易,,因為包含內(nèi)容相當多。我本人因為長期做機關材料,,對提法,、表述之類相對敏感,比較記得住,,加上知道梁茂華會拿它敲打下屬,,自當下氣力熟記,。竊以為《大梁三四五》盡管比《唐詩三百首》晚出千余年,除了都需要背誦,,實沒有太多可比性,,味道差多了。無論如何我在聯(lián)歡會上“抓住梁書記精神”還有底氣,,起碼指頭不會數(shù)錯,。
當晚奇怪之至,值此辭舊迎新,、干部群眾元旦快樂之際,,梁茂華竟連他親自制定的“三四五”也不放過,沒待我多說,,即用力擺手,。
“又臭又長,沒完沒了,?!彼u,,目光炯炯,。我即住嘴,不知道該怎么回答,。他指著我說:“懶婆娘的裹腳布,。”這時還能再“抓住精神”嗎,?我決定立刻住嘴,,“說書記批評得對?!蔽艺f,,“節(jié)目繼續(xù)進行?!?
一周后有一紙公文下達,,經(jīng)研究決定,免去曹江海市委副秘書長職務,,調(diào)任市殘聯(lián)副理事長,,保留原級別待遇。
曹江海就是我,。
二
我到殘聯(lián)工作后不久,,有一次到下邊縣里檢查助殘工作,在一戶貧困農(nóng)家遇到一個六歲盲女,,該女長得非??蓯?,圓臉大眼,一雙眼睛清澈明凈,,可惜卻是睜眼瞎,。陪我下鄉(xiāng)的一位當?shù)刂鷼埜刹扛艺f,前些時候有一位義診醫(yī)生檢查過這位盲女,,認為可以做角膜移植手術復明,,只是這家人尚待脫貧,錢是大問題,。
后來我找了幾個途徑,,千方百計為她爭取資助,相關善款終于有了著落,。我安排女童去醫(yī)院做檢查,。本市醫(yī)院目前不具備能力,需要到省立醫(yī)院,。我把這件事告訴岳曉峰,,請求他幫助打個電話。我知道岳的女兒大學畢業(yè)后安排在省立醫(yī)院工作,,顯然他跟該院有些關系,。
他說:“沒問題?!痹罆苑迨俏以?jīng)的直接領導,,當時他對我相當放手,我對他也很尊重,,彼此相處不錯,。我調(diào)離時,他以分管市領導身份找我談話,,在講了那種場合必須講的全套官方話語之后,,他把我單獨留下,做了一點私下“個別交流”,。他告訴我,,梁茂華提出讓我走時,他曾經(jīng)做過工作,,希望幫我安排一個好一點的位置,,只是這種事他只能建議,左右不了,。我說:“理解,。秘書長不必在意。”
關于我的安置事項,,他的話我相信,,作為直接上級,安置時幫助我說幾句話,,于情于理都應當,,盡管看來并沒有用。岳曉峰找我談話時,,外界傳聞紛紛,,我的工作變動成為議論熱點。應當說這一變動早在人們預料之中,,結果卻在人們預料之外,。
所謂預料之中主要出于一個特殊情況:我在本市首腦機關工作多年,在擔任副秘書長前后主要對應一位市委領導,,是所謂“大秘”,。我跟了這位領導三年多,不幸他于市委副書記任上死于癌癥,,從發(fā)病到過世僅三個月時間,。
該領導走后,人們都估計我將另行安排工作,,有種種猜測,,但不會有任何人想到我將去負責殘疾人事務,因為那個部門在眾人眼中比較薄弱,,與首腦機關隔得較遠,。結果我去了,,且還只是副職,,原因是現(xiàn)任理事長重病,恰也是癌癥,,術后正在休息,,其副手則剛好到點退休。我去了后要管住攤子,,還得待理事長終于不幸了才有望扶正,。
這種安排令人意外,我自己都無法想象,。任職調(diào)整談話時給我的說法僅是“工作需要”,,據(jù)說常委會研究時提出的理由也是這四個字。
有人認為我可能有重大問題,,需要挪到一個無足輕重之地以方便立案查處,。也有人懷疑我曾經(jīng)跟隨過的那位副書記,可能他有問題,,或者與大領導不對路,,我替已故領導背了鍋,。
這兩種可能都屬瞎猜,我自詡既不貪財,,也不貪權,。而我跟過的那位領導在廉政方面堪稱典范,他與梁茂華風格有別,,配合卻沒有問題,。如果他們間有大的矛盾,我不可能毫無所知,。
那么問題究竟出在什么地方,?世間事無不有其緣故,或許岳曉峰清楚,?
他問了我一個情況:“裹腳布怎么回事,?”我問:“梁書記那天說的?”他沒有直接回答,。
岳曉峰突然問:“那天在會議中心,,都說些什么了?”我表示驚訝:“秘書長聽到什么,?”“是不是在吸煙室,?”“秘書長知道我不抽煙?!彼粗也豢月?。
我還跟他談“裏腳布”。我記得聯(lián)歡會那天梁茂華插話,,除了提及該布,,還講到“懶婆娘”。岳曉峰說:“曹副,,不談那個,。你盡管把情況跟我說?!蔽覍λ硎靖兄x,,表明自己沒有更多補充?!拔沂窍霂椭?。”岳曉峰聽到一些情況,,希望能把事情搞清楚,,這需要我配合。他覺得應當提醒我,一是事情并沒有全都過去,,二是顯而易見有所反映,,否則不會發(fā)生這些。
我說:“秘書長,,我不想說那個,。”“也許能改變你的處境,?!蔽腋嬖V他,我對自己工作的變動非常意外,,確實覺得難以接受,。但是事已如此,自知無能為力,。
他不再窮追,,只讓我再好好考慮,回憶一下,,想起什么可以給他打電話,。我說:“謝謝,我會,?!蔽夜挥终伊怂埶麨槟莻€失明女孩打幾個電話,。至于裹腳布什么的就到此為止,,我不準備再說第二句。
事實上我早有預感,,岳曉峰的私下交談只是證實了該預感,。我猜想他不是自告奮勇要來為我打抱不平,應當是有人要求他找我,,深入了解核實情況,。在本市,除了大梁,,岳曉峰無須聽誰的。
三
幾個月前,,有一次市里在會議中心召開領導干部大會,,梁茂華發(fā)表重要講話。他能說,,加上當天興致特高,,整整五個小時口若懸河,中午十二點下班時間過后依然滔滔不絕。我因供職首腦機關,,座位比較靠前,,整個聽會過程相當痛苦,尤其是后面那段時間,,除了做筆記手酸不已,,還因為內(nèi)急。
梁茂華講話時,,下邊干部如果走來走去不認真聽,,他會很惱火,因此如果不是實在忍不住,,沒有誰敢在他眼皮底下晃動,。無奈那天拖時太長,實達極限,。
十二點二十分,,重要講話還聽不到頭,我感覺無法再忍耐下去,,只得悄然抽身,,匆匆走出會議室跑了趟洗手間。幾分鐘后從洗手間那扇門出來,,不由得長長喘氣有如重生,,這時忽聽有人招呼:“曹秘!快來指導,!”
指導什么呢,?裹腳布。他們幾個在那里探討裹腳布又臭又長的問題,。他們不分析該布條怎么臭,,集中探討其長度應有多少,三四五,?三尺四尺五尺,?或者五公尺也就是五米?
我告訴他們,,有資料載,,舊時中國女用裹腳布一般長七尺,最長的達十尺左右,。換算一下,,也就是兩米多到三米多?!耙浅^五米,,那就是超級裹腳布,。”有一位調(diào)侃,。我說:“沒聽說那么長的,。”“有聽說這么長,,過了十二點還沒完沒了,,不讓吃飯嗎?”
對話發(fā)生在會場外走廊邊小休息室,,該小休息室被戲稱為“吸煙室”,,與會人員中犯煙癮者可到這里應急解決問題。
當時吸煙室里過癮者不多,,只有三根煙槍:市政協(xié)副秘書長李大章,、發(fā)改委副主任陳華、文明辦主任林啟,。這三位跟我都熟,,彼此同僚,工作時有交集,,有時還一起開開玩笑,,基本無傷大雅。
那天可能因為拖的時間太長,,耐心消磨太大,,煙癮內(nèi)急加上肚子餓,玩笑有些開過了,。明擺著他們所謂五米裹腳布暗指長達五個小時的“重要講話”,,且還提到“三四五”,這種玩笑有些敏感,。
顯然這些玩笑已經(jīng)產(chǎn)生危害,,首當其沖居然是我,雖然我從不吸煙,。梁茂華在新年聯(lián)歡會上插話“批注”不是空穴來風,,更不是批評他本人的“三四五”又臭又長,實為針對吸煙室這個事,。
我猜想有可能當天會場上出出進進的哪根煙槍不幸讓領導注意到了,,不高興了,交代要問一問,,不料被問者沉不住氣,,做賊心虛,以為玩笑傳出去了,,大事不好,,于是一五一十,裹腳布臭烘烘終暴露于光天化日,。當時在場只有四人,,我本人除外就是那三人。
或許人家也不是有意誣陷,,只是絞盡腦汁含糊其辭,,似是而非,以求自己得以有所開脫,,讓別人例如讓我去承受,。無論什么情況,終究是罔顧事實,。那天我基本無辜,,是意外被拉入。我對裹腳布的解釋純屬專業(yè),,并非調(diào)侃,。但是梁大領導目光炯炯,怒火竟然沖我而來,,除我以外,,目前沒聽說另幾位給“批注”了且還“工作需要”了,顯然我享受了頭號待遇,。
按照現(xiàn)行官方公文排名慣例,,如果要給當時身處吸煙室的四位同僚排座次,我以市委副秘書長身份名列第一,,但是顯然并不能因此就算首犯,,活該躺著中槍,拖出去殺雞儆猴,。
無論是誰,,無論出于什么原因,違背事實都不應該,,為求自保而甩鍋他人更是不地道,,接近可恥,令人憤慨,。我有足夠理由為自己申訴,、洗刷,我可以把當時情況原原本本告訴岳曉峰,,通過他傳遞到梁茂華那里,,或許真的有助于改變自己的處境,為什么緘口不言,?
因為事情不僅只關于一條裹腳布,。
(未完待續(xù),。原文刊載于《湖南文學》,有刪改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