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
失明女孩的救助并不順利,其過程一波三折,。先是在省立醫(yī)院碰到了問題,,收治她的醫(yī)生在全面檢查之后,認為她不適合做手術,,一家人悻悻而返。我得知情況后感覺非常遺憾。
有人向我推薦北京一家大醫(yī)院,,稱該院眼科是業(yè)界權威,何不往那里試試,?我把情況告訴患兒父親,,他拒絕了,,稱非常感謝我,但是他們已經(jīng)認命,。我明白這家人更多的擔憂是花費,,以及竹籃打水。我向他們保證可以提供有力幫助,。
經(jīng)反復勸說,,患兒父親同意再試一試。我通過多方聯(lián)系,,為他們安排了北京行程,。動身之前患兒父親再次變卦,不想去了,。
深入一了解,,原來他們從未出過省,一想起走那么遠就心里發(fā)悚,。問清情況后我決定抽空親自帶他們前去,。到北京后又幾經(jīng)周折,最終該女孩被確定可以手術,,只須排隊等待可供移植的角膜,。
但是這件事很快成為問題,在檢查期間被要求做出說明,。有人就這女孩的手術提出看法,,認為我與女孩家人可能有瓜葛,涉嫌假公濟私,。
我向檢查組組長段仁杰解釋了全部情況,,承認對這位女童格外關注,但是并無私利,。女童的救助經(jīng)費基本出自社會募集,,我本人來往北京也不使用公款,那一趟機票與差旅費都是自掏腰包,。我向他出示了保存的票據(jù),,他表示認可,問:“你為什么呢,?”“我總是愛崗敬業(yè),。”我自嘲說,。
段仁杰是一位重量級檢查組長,,剛從市中級法院副院長位置上退二線。適逢本市進行市直部門工作大檢查,,他奉命率組檢查若干單位,,市殘聯(lián)為其中之一,。
他安排了一個下午時間跟我談話,一起談話的還有檢查組副組長和一位組員,,談話在會議室進行,,很正式。段仁杰主談,,另兩位負責記錄,,各有一個筆記本,需要時可互相核對筆錄,,確保無誤,。
談話開始前,段仁杰特別指出:按照檢查日程,,今天下午是與殘聯(lián)領導班子個別談話,。由于目前殘聯(lián)理事長因病離崗,又沒有其他班子成員,,因此談話對象僅我一人,。整整一個下午,時間非常充裕,,可以談多一點,,談深一些。
他問了我一些問題,,讓我做出說明,。那些問題是他們通過問卷、意見箱,、舉報信和個別談話等方式,,從各方面搜集了解到的,搜集范圍包括本單位人員,、本單位服務對象,、離退休人員、上級領導等,。
經(jīng)檢查組梳理的問題大體分工作,、個人兩大類,有關失明女孩的問題既是工作,,又涉?zhèn)€人,,卻顯然不是他們想要了解的主要事項。
段仁杰提到了裹腳布:“請你也談談吧,?!蔽腋杏X不解。他解釋,,只要有反映,,他們就需要做些了解。不要太在意,,如實說明就可以,。
我相信他有備而來,很大可能是奉梁茂華書記之命,,這塊布始終是個問題,,并沒有因為我“工作需要”就消失。我告訴他裹腳布是一種紡織物,,估計以土法編織為多,。迄今為止我還只限于資料閱讀,從沒見過實物,,哪怕一條裹腳布,。
段仁杰說:“曹理事長,你應當很清楚我們要了解什么,?!蔽壹聪宰霭l(fā)揮,認為裹腳布的要害不在長短,,而在氣味,。如果它洗干凈并經(jīng)曝曬,散發(fā)著陽光的氣息,,超過五米無妨,。如果它臭不可聞,短于三尺也能令人作嘔,?!霸蹅冞€是談談其他的?!彼f,。
他提到了吸煙室。我告訴他我不吸煙,。當然他也知道,,在吸煙室里吸煙并不違反規(guī)定,問題不在吸煙,?!澳敲丛谀睦铮俊蔽覇??!澳闳鐚嵳f明就可以了?!?
我不覺得吸煙室有什么問題,。他追問,,既然沒問題,為什么不能說一說,?我承認他說得很對,,而后即做思考狀,緘默不語,。
這一次談話與岳曉峰那次個別談話有別,,此刻回答的每一個字都將被記錄在案,需要特別注意,。段仁杰和顏悅色,,勸告我端正認識,實事求是,。他讓我不必糾結裹腳布,,市尺還是公尺并不重要,無關緊要,。
我說:“感謝段組長提醒,。”我點點頭,,微笑,,一言不發(fā),沒有更多補充,。
五
我們磨了整整一個下午,。段組長作為一個老資格法官,也是法官領導,,專業(yè)水平很高,,耐心也足夠。他可以兩眼盯緊,,一聲不吭,,觀察我的表情,等我開口,,一等半個小時,,不顯出絲毫著急。
我對他抱以微笑,,很理解,,也不著急,始終不再開口,。應該說我倆都很成熟,,修煉都不錯。如此相對枯坐哪會不尷尬不痛苦?幾分鐘足矣,,撐一個下午實有如受刑,,我們卻都撐住了。
既然我不說話,,段仁杰為什么不能早點中止,,讓彼此都輕松些,?我估計他跟我一樣面對同一份記錄,。如果記錄上沒什么內(nèi)容,那么只有時間可以表明他們絕非草率,,一直在努力勸導,,為了聽我一說,非常有耐心,。
下班時間到,,談話程序按計劃完成,段仁杰宣布今天就談到這里,。他要求我回去好好想一想,,準備準備,需要的話他會另找時間跟我再談,。他特別強調(diào),,本次大檢查非常嚴肅,接受檢查的單位和個人必須好好配合,,否則會有后果,,可能會很嚴重。
待另兩位收起記錄本離開,,段仁杰又說:“曹理事長有點意思,。”我告訴他,,根據(jù)北京傳來的消息,,由于各方面共同努力,本市那位失明女童已經(jīng)等到了志愿捐獻的角膜,。不出意外的話,,手術很快就將進行。我一直保持密切關注,,感覺跟裹腳布什么的比起來,,這事情更有意思。
“聽起來像是有些感慨,?”他問,。我承認。人突然碰到意外情況,免不了感覺失落,。這種時候特別需要做些事情,,覺得尚有可為,把自己從失落中打撈出來,。
這位盲女讓我頗有感觸,,我思忖自己如果徒有目光炯炯,哪怕眼神如刀片一樣鋒利,,其實不辨真假不知善惡,,那實在不如瞎眼。通過努力幫助她恢復視力,,看清眼前事物,,我會有一種成就感,也覺有所安慰,。
段仁杰很敏感:“別有所指吧,?”我說:“是真心話?!薄拔疫€是希望聽你談談敲鐘,。”我笑笑說,,“沒有更多補充,。”其實何須我多補充,,他們早都知道了,。什么叫做“敲鐘”?段仁杰是拿我自己的話來提醒我,,有如裹腳布,。
那一回,李大章問我,,梁茂華書記的這份五米長稿是不是我參與研討的,?我告訴他是政研室搞的,我沒參與,。一旁另一位說,,他注意到講話里提到了太平洋中心,看來事態(tài)最終平息了,?另一根煙槍插嘴,,太平洋中心有些啥?那就是一條大海溝,,一大坑,,太平洋中心其實就是太平洋大坑,。“三四五”怎么說都不要緊,,財政的錢可不能那么弄,,不可以拿去扔海里填那個坑。
李大章插嘴表示反對:“你去撈幾張鈔票上來看看,,哪一張印著‘財政’,?”另一位說:“需要那么印嗎?明擺的,?!蔽腋杏X他們又踩線了,話題比較敏感,,笑著再次提醒:“諸位,,敲鐘了。大領導目光炯炯,,日后再研討?!?
那仨煙鬼聽從勸告,,不研討了,各自在煙灰缸按滅煙頭,,起身離開吸煙室,。大家分別從不同邊門溜進會場,如老鼠沿墻角悄然而迅速閃過,,竄赴各自位置落座,,繼續(xù)聆聽、記錄領導重要講話,。
所謂“太平洋中心”是個什么,?簡而言之,那就是一個大型造城開發(fā)項目,。這項目搞砸了,,疑似上了幾個跨國騙子的當。類似項目初起時總是很誘人,,該中心聽起來曾經(jīng)像個微縮型上海浦東,,資金因而趨之若鶩,直到被席卷一空,。當這個中心引發(fā)動蕩,,情勢顯得嚴重之際,有一家公司果斷介入,,接下盤子和巨額債務,,投入大筆資金理賠,,讓事態(tài)漸漸趨于平靜。
出手救場的是一家上市公司,,底子是本市市屬企業(yè)集團,,主管是本市國資委,經(jīng)幾輪打包和資產(chǎn)重組上了市,。這家企業(yè)近年經(jīng)營不善,,屢現(xiàn)貧血,市里通過各種途徑為其輸血,,幫助其撐下去,,企業(yè)的錢雖然沒有印著“財政”兩字,實有賴于地方政府,。
為什么已經(jīng)貧血還要跳入太平洋,?因為那個大坑項目原本是梁茂華書記親自招商、親自拍板確定的,,不能聽任不救,,哪怕背上巨債。這件事機關內(nèi)外議論不少,,于本市屬于敏感事項,,所以我對吸煙室那三位敲鐘叫停。
這才是裏腳布后邊的要害,。如果僅是那快臭布,,哪怕再加上個懶婆娘,即便對滔滔不絕的市委書記有所冒犯,,也不至于讓他那般氣惱,。裹腳布實只在表面,里邊還包著一個坑,,那個坑才深不可測,,有如太平洋的馬里亞納海溝。
事實上,,吸煙室里的這個坑與那塊布一樣,,跟我基本無關,卻顯然被姓“批注”了,,所以才有梁茂華目光炯炯,,把我拖出來當一只雞砍了,以誡眾猴,。
為什么事后岳曉峰與段仁杰又先后要求我談情況,?估計梁茂華心里或許有些生疑,要聽聽我怎么講,。這種事大張旗鼓嚴加追查影響未必好,,只能用比較隱晦的方式,。這尤其讓我無法接受。
類似情況要搞清楚又有多難,?無須勞駕包公穿越,,讓分管領導悄悄把幾個當事人分別叫去問問,稍加比對,,自會真相大白,。為什么不先搞清楚就雷霆萬鈞,草率處置曹某,?退一萬步說,,即便裹腳布和太平洋大坑都姓曹,那又算什么,?就應該被一刀砍了,?顯然不對。
在木已成舟之后,,如果我喊冤申辯,,或者遵命向岳曉峰、段仁杰提供我所知情況,,也許有一些好處,,立刻反轉“工作需要”,官復原職可能性不大,,至少不會陷于沒完沒了。但是這么干于我有障礙,。
考慮到他們未必就相信我,,且洗刷自己同時肯定得舉報他人。我不知道事情將如何發(fā)展,,只能走著瞧,。
六
半年多后,梁茂華榮調(diào)省城任職,,離開本市,。履新的第三個月他突然出事,名字登上“打虎榜”,,成了涉案被查官員,。關于其涉案細節(jié)有眾多傳說,包括太平洋大坑,,據(jù)說其家人在該項目審批中獲取了巨額利益輸送,。
如此看來,他為那個吸煙室大為光火實有隱情,。
我因為傳聞紛紛的“批注”與“工作需要”被辦案人員注意到了,,他們把我請到辦案組駐地,,讓我談談所知情況。我告訴他們,,因工作所限,,我并不掌握梁茂華涉案情況與證據(jù),我在吸煙室除了敲鐘叫停,,沒有參加任何研討,,并無出色表現(xiàn)。裹腳布什么的與案情無關,,無須多說,,或稱“沒有更多補充?!?
此后裹腳布漸漸歸于塵土,,至今我還不知道自己被誰“厚愛”了。相信查實不難,,只是懶以為之,,與其追逐臭氣,不如尋求光明,。
我所幫助的女童經(jīng)成功手術,,已經(jīng)得見天日,兩只大眼睛閃閃發(fā)亮,,波光粼粼,,炯炯有神又含暖意,令我欣喜不盡,,覺得這種事值得多做,。
偶爾我也會有些不平與失落,幸而都能自我排解,,畢竟強如梁茂華書記都到牢子里讓人“批注”去了,,我還能做點好事,閑來笑談“裹腳”,,不挺好嗎,?
(原文刊載于《湖南文學》,有刪改)